童年最好的守护人。

我管他叫秃头爹爹,爹爹在我们这儿是爷爷的意思。

他和我在一个村子,离我家只有 50 米,没上学之前我总喜欢到他那儿去玩,他也偶尔来我家看电视。

每次见到他我就很开心,因为他总会隔三差五带给我一些惊喜 — — 零食。这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太有吸引力了,那时候走亲访友是可以只带棒棒糖和方便面的。

在我的印象中他不高不瘦不矮不胖,鹅蛋的脸型上是白白短短的头发,穿着军大衣戴着一个深灰色的大棉帽,喜欢双手插进袖管里。

如果是雨雪天,他还会绑上一个木头做的“胶鞋”在泥路上行走串门。

这“胶鞋”就是一个“工”字型的木头,放在脚下用两根绳子系在鞋面和鞋跟上,让鞋子高出地面 10 厘米左右,防止鞋子粘上稀泥。

我打小只有很少一段时间住在老家,其它时间都住在姥姥家或者跟着二舅外出打工,再后来就去了城市上学,老家的人我只认识四邻的一些老年面孔和几个同龄人。

而老年面孔里,我的秃头爹爹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人,其他人都可以。

如果非要让我比较,秃头爹爹带给我的温暖记忆比我的亲爷爷不相伯仲,也许是因为稀少有时分量更重。

模糊的军大衣形象,因为只有过年回老家我才可以看到他,也只有寒冷会让记忆变得深刻。

那时候太小了,其实只有几个记忆碎片。

过年回到家,不一会儿我就跑到秃头爹爹家里去看他。

他一个人住,我记忆中从来没有外人出现,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儿女,有没有亲戚。

这是一间小瓦房,之前应该是茅草房,后来实在快倒了才建的瓦房,至于什么时候建的我就不知道了。

进门是一个小小的矮矮的有年头的桌子,上面有时候会放着剩菜剩饭。

有一年夏天回老家,我妈和我一起去看秃头爹爹,发现菜里都已经生蛆了。那是大半盘自己发酵的酱豆,里面除了辣椒就是豆子连一点荤都没有,面对穷人连苍蝇都过活的苦些。我们为他重新炒了菜。

我知道秃头爹爹对着酱豆肯定不止吃了一顿两顿,因为只有这些。

桌子旁一米多是一张老床,常年绑着蚊帐。床上用稻草和乱七八糟的破衣服垫了第一层,上面是一张快要破掉的床单,再上面就是一床如今想起来并不厚的陈年老被子。

床上有一个破枕头,我对它可记忆犹新。

每年过年我去看望秃头爹爹,他总会从这破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,袋子里是糖。

有巧克力,有硬糖,有金丝猴奶糖,还有软糖,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那个玉米形状的软糖了。

除了塑料袋很旧,这些糖很新,不像是放了很久,感觉是为了我的到来特地新买的,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。

硬糖也就算了,软糖和巧克力,是我去别家串门时极少数才会得到的一两个惊喜。

而在秃头爹爹这里,我却独有一份惊喜。

除了糖,有时候还会有冰糖,还会有蜜枣......我无比怀念那个红色的塑料袋,以及那个破枕头。

床下塞着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,有沾满泥土的鞋子,有塞了一半麻袋的什么东西,乱而不挤。

与床紧挨着的是一个高堂台子,我也不知道这个叫法对不对,其实就是一个长长的窄窄的木桌子。

上面放有手电筒和大电池,还有一些杂物。我很喜欢把旧电池砸开拿出里面的碳棒,这就是我接触最早的粉笔。

木桌子的旁边是一个水缸,里面有半缸水,喝水做饭都用它。

水缸旁边就是灶台,灶台上面是一口铁锅和一个伸向外面的烟囱。有时候我会带着玩的性质来帮秃头爹爹烧火,我坐在烧火口后面就是一堆柴和稻草,任由我添加。

灶台烧火其实是一个技术活,小时候会,前段时间碰巧在其它地方烧了一次火反而不会了。

不止是把柴放进去就完事儿了,放多了温度太高就会糊,放少了温度不够还容易熄火,如果不注意通风,一会儿烟就从烧火口往外冒,家里都是烟,眼睛也会被熏的生疼。

柴火堆再后面就是刚进来的门,其实不用走进房来,站在门口就一览无余。

除了这些没有多少记忆了,零零散散,连面孔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。

就像他给我的糖一样,秃头爹爹带给我的记忆只有甜,恍恍惚惚不知道甜了几年。

听我爸说,在他的童年秃头爹爹也对他们很好,他不是老来慈祥,他是一生好人。

上小学的某一天,我得知秃头爹爹死了(写文后,偶然得知是 2008 年);过年时,再去他的屋子,门已经封上了。埋在哪谁埋的我也不知道,再后来这个小瓦房也塌了。

农村改建后所有村房都扒倒了,我们顺着马路重新建起统一的瓦房,至此通往秃头爹爹家的路再也没了,童年的所有痕迹也被掩埋了。

长大点后在村子里偶然听到一件让我气愤的事,那时政策已经不给土葬需要火化,但火化需要钱或者其它什么原因,也许习俗认为整体土葬更传统,反正结果是秃头爹爹被偷偷埋在了某处。

可有一个狗杂种向上面举报了,几个月后坟墓被挖了出来,尸体已经腐烂了。就这样,秃头爹爹被重新埋在了一个乱坟地。

我之所以知道是一个乱坟地,因为我去过那里。那是某年春节上完坟后,很想去给秃头爹爹上坟,于是让知道位置的同村大爷带我去的。

电动三轮车走了很远,已经是村子的边缘才到达,目的地不远处有一个老化的快要荒废的砂石厂。

这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坟互相挨着,大大小小说的是新坟与老坟,无人祭奠无人添土,过了几年就会被雨水和风抹平。

因为没有墓碑,再过一些年就会被所有人忘记,面前这么多坟只有少数几个有烧纸的痕迹。

秃头爹爹的坟只有新坟的一小半高,顶部都快磨平了,其实同村大爷也只是凭记忆可能是这座坟,毕竟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。

烧完纸我们看了一会就走了,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,我只是留下了一段记忆。

秃头爹爹的故事就这么短,就这么简陋,用一个糖就可以概括所有。

对了,还有笑,他看见我们所有人都是微笑以待。

他就这么生活在老农村里,过活在旧时代,以后的事他都不知道。仔细想一想,他经历过战乱,经历过建国,经历过文革,经历过改革,经历了尸体被挖出来,最后无人知晓乱葬坟堆。

一个普通老好人的一生,静悄悄的销声匿迹。

他是我童年最好的守护人,没有大鱼大肉的童年,因为他是甜的。